卫坡:时光雕刻的河洛古村

发布时间:2022-06-07 来源:文艺洛阳

抵达洛阳卫坡村,是一个意外的惊喜。我原来的旅行计划是要去山西看大院。但朋友说为什么要舍近求远,洛阳旁边就有一座古村落,有许多深宅大院。这让其时身在洛阳的我有些心动。但同时也有疑虑:洛阳来过多次,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叫卫坡的村落,与那些山西大院相比,它显得寂寂无闻。但对中原古村落的兴趣还是占了上风,也许意料之外比意料之中的事情对一个旅行者来说,更有吸引力。

卫坡村离洛阳市区很近,坐落在邙山之上,北魏孝文帝陵的旁边。不用驱车远途,古迹星罗棋布在身边,一座城市的文脉由此彰显。我们从公交车上下来,首先去拜谒了北魏孝文帝陵。这座陵墓像一座小山一样高高耸立,却没有石人石马等惯见的古陵“标配”。文治武功都堪称一代英主的孝文帝就这样朴素地沉睡在洛阳城边。

微信图片_20220607091458.jpg

相较而言,卫坡村也同样显得朴素。那些古建筑就深藏在村落中那些现代建筑深处,没有一些山西大院奢华的炫耀,而多了一分古典的内敛。尤其是那些院落的大门,如果不走进去,会以为这只是普通的民房。而那些山西大院的大门则要华丽、气派得多,乍一看,都会知道这是一个巨富之家。这也是卫坡古民居和那些山西大院的不同的地方之一。除了身处河洛之地这样空间的原因,还有历史的原因。卫坡村的这些古代民居院落基本上都是属于一个大的家族,这个家族祖上主要是官员,而不是商人。而这个家族最高品级的官员是四品武官,并不算太高。因此这些宅第大门,也没有让人感觉到森然肃穆的官气。虽然品级不算太高,这个家族中的官员却是数量颇多。整个清代,卫氏家族七品以上官员有26位,担任过儒林郞、九品登仕郞、五品武略骑尉同修职郞、千总武略骑尉、户部事务等诸多官职,还出过4位诰命夫人。对于一个仅百余户的小小村落来说,这个数字堪称庞大,也堪称辉煌,这些古建筑也堪称一种历史的繁华了。

村落中的民居古建主要坐落在一条大街的南北两侧。说是大街,其实也很窄,仅容一辆轿车通行。这样的街道在现代城市交通体系中,甚至可以称为小巷。但在这窄窄的街道两侧,却坐落着面积庞大的院落,足以令现代城市人叹为观止。进入街道北侧的一个大门,就仿佛武陵人钻过山洞豁然开朗的感觉。对一个寻古访幽的人来说,这里也的确像一个桃花源。院落房屋都是清代建造,传统院落格局保存完好,踏入门内,古典气息就扑面而来。虽然数量不多,但木雕砖雕同样将原本普通的门楣、墙壁装饰得精致、典雅,即使一个简单的雕花,也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阅台之上,客厅高大轩敞,两根木柱矗立,撑起廊檐。木柱的柱础为石墩,雕有简单深刻的纹路。而柱子的雀替则为潇洒飘逸的云纹,仿佛廊柱之上的屋檐皆在云端。

微信图片_20220607091624.jpg

也正因了这廊柱和雀替的衬托,客厅的房檐屋脊勾勒出端庄、大气、凝重的天际线。这种线条仿佛拥有着一种紧绷的力,将我一下拽进了古典时代。这条线上还点缀有更为复杂的曲线,那就是五脊六兽。狮子、海马等瑞兽,端坐屋脊之上,虽然个头不大,但却神态毕现威风凛凛,与屋脊檐瓴简洁飘逸的线条一起构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这整体的线条凝重,甚至让我想起了一些官衙中的殿堂房舍,让人在它的面前,不得不变得肃穆。也许这正是官宅所特有的凝重感,而客厅这个功能外向的建筑又将这种凝重感放大了。它向外的一面墙全部都是木制的门,打开的只有正中的两扇。每一扇门上方的窗户,窗棂都是方形以中国结般的交错构成一幅繁复,却又严正的图案。而门的下方,都有精致的木雕,如梅兰、竹菊等。这些雕刻经过年岁风霜的打磨,精致中又平添一份粗砺的厚重。有些院落客厅大门的正上方,还有木雕而成的题字,如“西园翰墨林”,透露出一种儒家式的期许。走进客厅,仍然需要抬头,屋子正上方悬挂的是高高的牌匾。房子主人和牌匾题写者的官职名讳也赫然在上。有的院落客厅里是一块,如“望重兰台”,有的是两块,如在“袭庆承休”牌匾下方,还有“执德堂”的牌匾。从“执德堂”这样的堂号名称上也能够看出主人对儒家思想的推崇,而这正是封建时代官方主流价值体系。虽然这些价值体系也在那些纯粹的商人宅第中有所体现,但在这官宅中,更加彰显。

这种敬意对封建时代拜访这座宅院的客人来说尤甚。在这个特殊的时空氛围中,我不得不以他们的视角来看待这些牌匾。也许这正是为官的主人所需要的。一定程度上,客厅就是主人官方身份在住宅里的延续,就是衙门的一种变体。

客厅里的陈设简单,保留了八仙桌和两侧的官帽椅,上方是一幅中堂。中堂字画却不需要像匾额那样严肃,大都是文人诗画,即使这个宅院的主人是武官。中国传统文化中喜欢将文武并称,并放在相互对称的位置上,但其实武官也从属于儒家思想体系。中国封建时代,统治者将儒家思想改造成为整个官僚体系存在的价值座标。当然,在儒释道并存的文化结构体系中,道家文化元素,也渗透到了日常生活之中。中堂文人字画中,即有一些道家思想元素,如一个客厅里的中堂对联“呼猿向萝月,招鹤下松云。”宅院主人就在这狭窄却又似乎宽阔的文化空间中,开拓着自己的生存空间。

微信图片_20220607091756.jpg

穿过客厅,就走进了下一进院落。准确地说,这里更像一条小巷,将横向排列的五六出院落连在一起,成为客厅与后院的缓冲地带。要走进后院,还需要再进一扇门。这扇门要小得多,每扇门的上面却都有砖雕的大字“福禄寿”“祝三多”等等。这些题字内容已与前厅不同,而是更多属于家庭伦理,官方色彩变淡,更具民间色彩。客厅和后院之间的缓冲地带虽然可以称作小巷,但又与小巷不同,每个院落与另一个院落之间,都有小拱门相隔。前厅部分这横向的五六个院落也是以月亮门相连。这些门,让整个庭院变得更深,而不是一览无余。它们保证了一个大家族的生活既相互联系,又有各自的私密性。

而私密性最强的,莫过于后院。与前院的月亮门门洞相比,这里的门不仅仅是形状,而有着实实在在的木门用来隔绝前面的世界。两个世界的不同,让建筑范式也存在着明显的差异。后院对厦两开,院门正对堂屋。堂屋两侧有左、右栈道分达裙院。裙院里又有供下人居住的对厦和堂屋。总体而言,后院的建筑显得朴素,大多房间都不再有砖雕或木雕,窗棂也不再是繁复的图案。但仅仅是菱形的不断重复叠加,也能够呈现出另一种精致感。后院的堂屋却都不大,内部是窑洞式构造。但从外面看来,这些窑洞式房屋却有着木结构的楼层,显得并不局促而美观大方。

这种窑洞式构造的房屋,我在康百万庄园也看到过,应该是河洛民居中的一个特点。我在卫坡村中就见过几座地坑窑院。窑院深深低于村庄的地平面,进去需要走一段台阶。有的窑院比较朴素,有的窑院却有木雕和砖雕装饰,时间应该可以归到清代,精美程度和地面上那些古宅里的不相上下。可见窑院并不只是贫穷者才居住,而是一种较为普遍的居住方式。那些古典装饰让这窑院显得别有风情,宽敞的院子中栽种着竹子花木,也挺拔多姿。我以前一直以为地坑窑院是豫西三门峡地区和山西、陕西地区特有的建筑,没想到在洛阳也看到了。看着脚下的土地,我仿佛知道了其中的缘由。卫坡村地处邙山之上,而邙山是黄土丘陵地貌,山上干燥而沉实的黄土上不仅生长了可以饱腹的庄稼,也同样提供了天然的安居之所。也许是因为这些窑院所造就的居住习惯,地面上的房屋也才同样修建成了窑洞式的内部结构。

与街北院落相邻的是卫氏宗祠。祠堂并不大,却建得较高,需要两次拾级而上。祠堂也许是因为修缮,内部已经空空荡荡。但卫氏后人依然在生活,追忆着往昔的辉煌。来到祠堂厦房的楼上,可以通过圆圆的窗户望见街北院落那些规格严整的屋顶。瓦片如鱼鳞般排列得紧致工整。屋脊上的瑞兽近在咫尺。从它们的神情中看不到疲惫,虽然它们已经守望这些宅院数百年。在那些成片相连的院落之上,它们仍然精神抖擞。

与街北房屋的大气、朴素相比,街南的院落要更加小巧、精致。从大门进入,无法直接看到院落,而只能看到二门。大门两侧的厦房有颇为精致的木雕。梅兰竹菊这样较为普遍的图案,在这里也有独特之处,如兰草要配上奇石。方寸之间的木头上,怪石嶙峋的层次感也很强。而回过头来望向门洞上方,是一大幅牡丹的砖雕。这个图案我在山西的大院中并没有见过,应该是这河洛民居中的特色,因为这里正是牡丹之都。从二门进入,院落就呈现在眼前。与街边北边院落相比,这里的院落显得窄了一些,在两侧厦房的簇拥下,几乎成了一个天井小院。而走到客厅的阅台是需要拾级而上的,客厅的建制几乎是与北院相同的,却因为院落的狭窄,不像北院那般大气。那些木雕同样精致,屋门的正上方是五个大字“谈笑有鸿儒”。与北院的西园翰墨林有相似之处,但标榜的意味也更加浓烈。

学者朱大可认为,题写是士大夫对自己存在方式的证明。士大夫们试图用题写标榜自己的身份,同时也想标榜自己的趣味。不过中国传统文人士大夫宅院中常见的题写,是如流水线工业产品般由儒家学说生产出来的,已经成为一种符号,也暴露了这种趣味的单一。但这些乡村中官绅宅院更注重的是进行纵向对比。他们的主人更在意的是与普通村民的住宅进行的对比。经由这样的对比之后,一种文化意味但彰显,然后便触发了权力的彰显。这种权力主要是面对普通村民的绅权。由于皇权专制时代,皇权的派出机构到县为止,县以下的乡村便是绅权的权力空间。乡绅以礼制为主要方式对村民进行治理。这些儒家话语便是官权向绅权转换的武器,或称为一种权力密码。这是这些儒家话语成为这类士大夫的住宅标配的一个原因,从中可以看到士(绅士)与大夫(官)之间的紧密关系,也可以看到这种转化的路径。

客厅有通向后院的门,中间又是一道小巷相隔,但后院的门没有开,门缝中能看到院落深深。南院是五进院落,比北院有更强的纵深感。而横向上,与主院落相连的院落有两座,分列左右,没有北院那么宽阔。可惜的是,两侧院落损坏较为严重,不复古典精致之美。但这正是时间的原作。这是有时候废墟能给我们更大震撼的原因。事实上,那些保存较好的古民间同样也是另一种层面上的废墟,是生活方式和文化的废墟。那些权力结构和长幼尊卑男尊女卑的伦理秩序,连同那些儒家文化话语运作机制,甚至那些古雅气质,都一同被埋在时间中。

在这道主街的周围,还有一些街道留存有古典的院落,但保存得都不如这条街两侧的房屋。衰败的屋舍述说着时间的脚步,如此轻飘,又如此沉重。

当那些曾经的文化和社会环境渐渐消失,它们就成为了历史的承载者,它们本身也成了历史,在建筑史、民俗史中具有重要的意义。从这道古街出来,就又回到了那些现代建筑的包围中,这种意义体会得更加明显。这个村落里的古建筑虽然数量相对较少,无论规模还是在精致程度上都无法与王家大院那样的富商豪宅相提并论,但因为地处中原,保存相对完好,还有着历史与地理空间上独特的意义。它们的一些独特建筑形态,成为中原民居古建的重要组成部分,也为河洛历史和文化增加了一些具体可触的物质细节。

(作者:张艳庭,青年文艺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教于洛阳师范学院。)

扫一扫在手机打开当前页
分享: